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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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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了一年多还是写了,反正写得很烂就对了(掩面

bgm:《迫降》张伊美

 

 

#

 

 

 

红色。

浓郁的、黏稠的、绵密的红色。

她看见红裙的女人,看见香烟滤嘴印下的猩红唇印,看见折断的脊骨,看见一大股鲜血在雨中弥漫消散,看见冰凉的针头,看见男人肮脏下流的淫笑。

唯独看不见周凯。

 

她怕得要死,指甲攥进掌心,却又被尖锐的疼痛扼住喉咙,她抬起手,又看见了红色,一滴一滴,爬上她的身体。

她被红色吞噬了。

 

美琳挣扎着醒过来。

窗帘没拉严实,一丝光从缝隙透进来,她盯着那点亮光许久,才从那个沉郁的红色梦靥里脱出身来。

她犹豫再三,抬起手,借着那丝光仔细打量着,掌心干燥,指尖颤抖,但所幸,没有红色。

门响了一声,她本能地颤抖,但进来的只是璐璐。

她看见女人呆坐在床边,毫不意外,只是转身替美琳倒了杯温水,注视着她喝下去后替她掖了掖被角。而美琳躺下后依然毫无知觉地盯着窗边那一丝光,不动,也不说话。

璐璐沉默良久,退出了房间。

 

美琳还是盯着那一丝光,她想起许多事,想起大爆炸后会所被抄,她像个失足妇女般被赶上铁笼车,想起周超隔着铁栏杆看她,想起戒毒所里麻木而难熬的每一天,想起璐璐每次来时大包小包托人送来的东西。

她想起她被关了两年零三个月,璐璐留长了头发,扎一个马尾,清爽又元气,马尾巴尖总是随着她的动作扫来扫去。

她想她好像也曾扎过这样的马尾。

 

那是美琳十四岁的夏天,母亲自杀了。

她记得那是个雨天,芭蕾课下课后她散开头发扎一个马尾,清爽又元气的样子,又在练功服外面套上外套,便要回家。雨季并没有毁掉美琳的好心情,她终于完整学会了一支舞,着急着回家展示给母亲。

而那把让美琳后悔终生的透明伞最终被丢进了垃圾回收处,因为少女满怀喜悦地仰望自家窗台时,视线越过透明伞面,她看见了站在房顶的母亲。

她穿着那条大摆的红裙子,精心描绘了妆容,站在筒子楼的最高处,有一刻美琳感到她们似乎目光相接了一瞬,可母亲只是微微一笑便潇洒地纵身,好像一片花瓣被风撕扯着坠落,没有为美琳留下任何尖叫出声的机会。

 

意识到这件事时,美琳已经跪在地上搂住了母亲,她看见折断的脊骨裸露在外,雨越下越大,似乎模糊了少女的双眼,汩汩鲜血被飞速落下的雨滴穿透冲刷,雨幕和粗糙的水泥地板变成一整块的蓝色画布,而母亲则是画中最鲜艳的那片红,像一朵认真绽放的红色玫瑰。

美琳恍惚间听见母亲对她说着什么。

 

她说你不要怕,你要勇敢些,妈妈要走了。

她说你穿练功服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她说美琳啊,以后不要做妈妈这样的人。

那一滴眼泪藏在雨水后面,美琳却看得真切,那时她还无法理解人类自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哭得撕心裂肺,练功服的裙摆散在血和雨里,嫩粉变成绛红,变成母亲最爱的那种,鲜血淋漓的红色。

 

 

离开戒毒所后,后续的交接工作很繁琐,美琳只得暂时留下来,璐璐留她住在家里,偶尔会谈起她未来的打算。

起初她只觉得茫然,她从戒毒所带出来的行李中只有寥寥几件东西,除开哈哥的夜总会,她也只有周凯那条破船可当作住处。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打算,从前她的根扎在破烂的筒子楼里,可那根被母亲的死彻底斩断。后来她把自己寄托在周凯身上,他出海的日子,她就麻木地穿梭于夜总会的推杯换盏或窝在宿舍读一整天的书,他回来的日子里,她就全身心地属于他。可那一切被她自己亲手结束了。

她在琴岛戒毒所待了两年零三个月,期间璐璐来得最勤,小马也偶尔带着些欲言又止出现在玻璃那头,她没怎么见过周超,只在进去和出来时草草见过两面,男人不太擅长表达感情,总是蹩着眉头神色复杂地看她。

而那个最重要的人,她一次也没见过——周凯从没出现过。 

 

 

美琳试着回想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大约是周凯出狱后,在某个干燥而寒冷的下午,手机振动让她从梦中醒来,是马柯发来的短信。她没来得及翻看,一阵呕吐感令她匆忙爬起来,一头扎进卫生间,毒品毁了她的身体,让她快速消瘦干瘪下去,甚至很多时候无法控制自己身上最低级的生理需求。

而当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时,眼前那个神色复杂的男人让她停滞许久的心脏猛得抽紧了,在窘迫的马桶冲水声中,她和她等了三年的人终于再次重逢,可她张开嘴,只能梦呓般吐出破碎的只言片语。

人生中第二次,美琳感到她混身赤裸地暴露在周凯面前。

第一次是在她那个破败混乱的十四岁,母亲走得干脆又决绝,而她在雨中哭得昏天黑地,直到一个年轻的男人拉住她的胳膊,从那个漫长又无尽的靛蓝色梦境中, 生生将她拉扯出来。

她一无所有,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身上,血和水弄湿了练功服,她茫然而无措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而男人只是温和地搂住她,替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带她离开那个逼仄阴暗的地方。那时起美琳就知道,周凯将会成为她生命中另一个无比重要的人。

 

可这次,一切都结束了。

美琳看着男人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柔软,带着极深的愧疚。她却莫名地联想起某个春天,周凯曾开着那条船带她出海,意外救起一只被废弃渔网缠住的海鸥。鸟儿惊慌失措地抵死挣扎,周凯却不顾它尖利的缘和爪,一次又一次替它梳顺羽毛,帮它去除身上绞成一团的网,末了,又将它放归天空。

那时候美琳坐在一边打量周凯,她看见男人眼中不多见的温柔,处理伤口时的怜惜与心疼,甚至,一点点廉价而无用的愧疚。

 

“修理工回来啦。”她听见自己语调冰冷,“来修理我啊?”

像一句禁语,男人的脸色倏忽便沉下去,他看着堆满茶几的那些暗示性极强的瓶子,看着女人裹着自己的大衣不停地抽动鼻子,看着那个刺眼的名字出现在美琳唱着歌的手机屏幕上,而她接起来轻佻又稀松平常地说,我见个客户,语气同三年前她坐在他的胯上挂掉电话时如出一辙。

 

那是个暌违已久的拥抱,久到美琳早已不再对它抱有任何期待,所以当周凯从背后将她箍进怀中,如同从前每一次那样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和发间时,她清醒极了。周凯的胡茬扎痛了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她裸露的肩头,疼痛又灼热。她咬牙忍着,仿佛生怕一口气的松懈,自己就要掉下泪来。

美琳再也无法感受到男人怀中的温暖,她料想男人大概也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任何关于美好的体验,他们最终还是成了彼此的不可讲。那一刻起,美琳知道,她和周凯间长达十数年的互相陪伴,还是结束了。

于是她握住身前那双手,男人甚至还未来得及摘下手套,可美琳却像是已经满足于这样的触碰,隔着一屋皮革握了握他的手,还是推开了他。

 

后来美琳忘了周凯是怎样离开的,她只记得自己冷漠地点起一支烟,看着男人拿起行囊,她本想目送他离去,却又被另一阵难以名状的恶心感攫住,无可选择地扎进卫生间,在充满整个船舱的冲水声中,完成了他们的告别。

美琳喘着粗气倚上洗手间的门框,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天知道她有多恨自己,多恨周凯,又多恨阿仓。阿仓最初看她的眼神她很熟悉,从前那些男人们看她的母亲时、后来哈哥和皮筋打量她时,都会露出那样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神情。

但美琳并不惧怕那种眼神,她知道他们只是把她当做一件玩物,和夜总会里其他待价而沽的女孩们没有什么差别。

可之后阿仓的眼神里有了些别的东西,当时她读不出来,后来她终于明白了。

阿仓嫉恨周凯,又着了魔般痴迷他,痴迷到他的人脉和航线,甚至连他的女人,他都要得到。

他总想在美琳身上找到些什么,侵犯她时喜欢像以前一样叫她嫂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好像一遍遍提醒美琳自己曾经的身份能让他找到一些卑微的尊严。

每当这时美琳便从心底替他可悲,也替自己可悲,但旋即她就陷入更迷乱的欲望漩涡,甚至有些时候,她不得不为了一撮“那东西”跪在地上向阿仓摇尾乞怜。她撕扯自己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撞墙,可她没有办法。那东西毁了她整个人生,腐蚀了她的神智,令她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只知道迷茫而麻木地睁大双眼,承受着一次又一次撕裂心魄的侵犯。她看不清伏在身上的男人是谁,她只知道他们每个人眼睛里都带着无尽的欲望。

美琳想她终究是逃不过命运,无论怎样挣扎撕扯,她还是活成了另一个母亲。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个美艳的女人,穿最挑眼的红色裙子,身侧的开衩直到腿根,头发要烫成大波浪,睫毛要化得根根分明,唇膏永远猩红艳丽。

可美琳的到来让她感到惊慌失措,她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做着最低贱的出卖身体的工作,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来自于哪个恶劣的王八蛋。

她会叼着烟给小美琳梳羊角辫,会把自己的碎花裙裁成美琳的大小,会在下班给等着她的美琳带一块小蛋糕,尽管她们住在最破的筒子楼里,尽管那蛋糕不过是夜总会门口迎宾台上被剩下的。

但过了这么多年,美琳还是记得那种劣质香精勾兑出的草莓味道,过分甜腻,到最后甚至令人舌尖发苦,简直像极了她母亲的一生。

 

后来美琳逐渐长大,她没有户口,母亲便四处求人,费尽心机地送她去上学,她自己并没有读过书,可谈起这件事时她总是说,上学很好,仿佛上学能够使美琳脱离这兵荒马乱的人生。

她甚至省吃俭用地送美琳去学芭蕾舞,丝绸质地的浅色练功服柔软凉滑,美琳喜欢它,也喜欢阳光照射后舞房木质地板上留下的微弱的温暖。美琳一周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上芭蕾舞课的时候,透亮玻璃窗和清晰的整面镜子组成一个小小天堂,好像走进去换上练功服和舞鞋,她就能够把一切阴暗的、不快乐的事情和世界隔绝在外,专心享受这极少数的纯粹快乐。

母亲看着美琳一天天出落成大姑娘,却表现出更多的忧郁,她开始和美琳谈论起离开琴岛。

她说除去美琳的芭蕾课,她已经攒下不少钱,她要带着美琳南下,不再做那些不干净的工作,她们可以一起开一家小客栈,种满院子的花,养一只胖胖的猫,美琳可以一直念书到大学,然后走上与她自己截然不同的路。

 

那时候,这几乎是美琳生活中唯一一丝光。

可十四岁那年,这丝光被母亲亲手捻灭了。她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不明白她的不告而别,不明白她明明许下了明亮的未来,却等不及它到来般撒手人寰。

 

 

临近年关,璐璐越发地忙起来,却更频繁地拉着美琳谈心。她时不时提起周凯,提起他和马柯又做起了卖鱼的行当,甚至,提起周家两兄弟逐渐缓和下来的关系,和邀请周凯回家过年的计划。

末了,她总会郑重地说一句:“美琳姐你最近也别考虑什么了,等到过完年我帮着你一块找找工作好吗?”

美琳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却总是带着客套笑笑。她从璐璐那得知周凯的父亲是如何离开人世的,周家现在只剩下这两兄弟,他们总是该放下隔阂的。但那和她没关系,美琳知道自己并不是周凯的亲人,即便他们互相扶持走过了人生中不短的年头,她也仍然很清楚地明白。

 

可她没想到周凯回家得那么突然,璐璐告诉她时,美琳已经透过窗户看见了男人有些局促的身影。她慌张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璐璐有意拦着她,似乎想要促成他们的会面,两人站在玄关争执片刻,美琳终是拿到那件旧大衣,她把它披在身上,转开防盗门,就看见周凯站在门口略微错愕的表情和刚刚伸出准备敲门的手。

短暂的沉默后,周凯状似轻松地冲她笑笑,她却木着一张脸,无法像他一样穿上伪装。男人眼角多了道显眼的疤痕,美琳想起在戒毒所的日子里她曾从马柯口中得知,大爆炸带来的碎片划破周凯的眼皮,医院费了很大的劲才保住了他的视力,却无法避免那条横亘在眉骨眼眶的丑陋疤痕。这样的周凯让她觉得陌生,她只能仓皇失措地整整自己的外套和头发,然后侧开身体从男人的身侧过去,逃也似的离开这方令她透不过气来的狭小空间。

 

令人意外的是,马柯正靠在一楼的楼道口不紧不慢地吸着烟,像是感到美琳的靠近,他毫不意外地回过头,笑出那口标志性的大白牙。

“美琳姐!”年轻些的男人一如既往毫无保留地冲她微笑,甚至踩灭了尚未燃尽的半支烟朝她伸出手来,“我带你去玩啊。”

美琳看着他有些愣神,她想起这个比她更小的孩子,也是在某个漆黑一团的深夜被周凯捡了回来。那时候他黝黑瘦小,却时刻精神饱满,追着周凯叫他凯哥,也会笑嘻嘻地喊美琳大嫂。他年纪太小,周凯不放心带着他跑船,出海时便会把他放在哈哥的夜总会里,由美琳抽空照顾。而现在,原本瘦小的男孩也变得挺拔可靠起来,却始终在美琳面前保留着些许孩子气的任性与黏糊。于是美琳拉住那只手,坐上了马柯的摩托车。

 

马柯说着带她去玩,却兜兜转转来到了码头,周凯那条破船还在,却比美琳两年前住在上面时更加破旧斑驳。两个人都没有犹豫地翻过船舷,马柯的腿还是有些不方便,他却倔强的拒绝了美琳伸出的手,一个人费劲地翻进船舱。

船上似乎被人收拾过,美琳记忆中那些破败混乱四处垃圾的样子已经不见了,小几上放着一些零碎物品,马柯随手拆开一袋面包,却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反而点起一支烟。

“我们打算要卖掉这条船了。”他叼着烟倚在门边说道。

美琳沉默着,从男人唇边摘下那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小马。”她轻轻喊了一声,男人扭过头来看她,“……变成这样了也还要陪在他身边吗?”

马柯闻言笑了笑,却一时没有答话,只是低头专心地弄碎手中的面包,抛向空中。

美琳忽然想起曾经某一次,她好像也见过一个男人倚在船舱门口,把手中的面包撕成碎片,一块块抛给空中的海鸥。可她甚至记不起那个人究竟是年轻的周凯,还是后来她固执地住在船上等周凯回来时偶尔会来照顾自己的马柯。

马柯对那个答案只字未提,美琳却愈发地从男人的动作和神情中看出那个词,那个她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承认的词:

爱情。

美琳讨厌那个词,她一辈子没体会过几天爱,更遑论爱情。

时至今日她想起周凯时还是会觉得,她恨周凯。可她又止不住地想念他,想念他的一切,他的眼睛,他温柔的手,他怀里细碎的烟味。

每一个午夜梦回,她都发现自己在周凯怀里,她梦里的时间好像停在了那一天,一遍又一遍经历他们的耳鬓厮磨和唇齿相依。

他们从不谈论爱情,亡命者的爱情更多时候只能称作陪伴,周凯的那些小弟喊她嫂子,他们总说她是凯哥的女人,可唯独不会有人说,这是凯哥的爱人。

 

美琳时常想着,爱情也许就是那条玻璃纱缀起来的芭蕾舞裙,挺翘的布料上绣着精致的纹路,细碎的水钻布满裙摆,金线镌刻出繁复的图腾,仿佛把一切少女所能想象到的美好都糅合其中。

但她一次也没穿过那裙子。那时她正忙着料理母亲的后事,一个人活着时如蝼蚁般不为人知,死后却有无数的文件和证明等着美琳签字。她年纪不够,只得一趟趟往返于警局和太平间。就在那时,舞房的老师通知她,少女们的第一次汇报演出开始筹备了。

现在看来,那条裙子并不贵,美琳在最后一次去舞房时看过同学们穿着舞裙练习。少女纤细的肢体被裹进雪白的纱裙里,细腻的剪裁让每个女孩都变成了高贵优雅的天鹅小姐,傍晚的日光浓稠温暖,穿过少女们的裙摆投在地板上,雕刻出每一具青涩却舒展的肢体,就好像一群丑小鸭一起完成了蜕变,正带着初生的喜悦迎着晚霞起舞。

而美琳一个人躲在角落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看着她们每一个动作,直到视线模糊成一团橘黄色的暖光,她才终于确定了自己真的是侥幸混入其中装作天鹅的丑小鸭,她们的羽翼随着时间变得洁白而高贵,只有她还是那只杂毛的野鸭,只能躲在角落胆怯地拍拍翅膀聊以自慰。

 

所以每当情至深处时周凯低声呢喃她的名字,她只会更热情地吻住他,她害怕他说出那个词,那个他们都害怕的词。

那个,像芭蕾舞裙一样美好而洁白的,她永远不应该拥有的词。

 

可马柯好像并不像她一样,男人喂完海鸥拍了拍手中的面包屑,安静地靠在门边,侧脸和眼底倒映着岸上细碎的灯火,沉默却坚定,一如多年前年轻而意气风发的周凯。美琳想她终究和马柯是不一样的人,她向来软弱,无法在经历了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后继续面对周凯,马柯却不同,比起美琳,他才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追逐着,深爱着周凯。

她仿佛自命运洪流的罅隙中偷出些许时间做了一场春秋大梦,现在梦醒了,她也该回到那段逃不脱的宿命中了。

 

回去的路上马柯坚持送她,他没再骑自己的摩托,而是一瘸一拐咬着牙陪美琳一步步走回去,美琳不知该和他聊些什么,马柯却自顾自挑起一个话头。他说起以前周凯带他跑船,回来的庆功宴上,美琳替周凯点了一首《沉默是金》,他直到听了那首歌才隐约记起襁褓里母亲曾轻声哼起的歌谣有着相同的旋律。

“没想到凯哥平时那样子,唱歌真的不怎么好听哦。”男人略带戏谑地冲美琳挤眉弄眼,看到女人嘴角隐约勾起的笑意他也微笑起来,“下次再见哦美琳姐!”

“再见。”

看着马柯的微笑,美琳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五年时间改变了她,改变了周凯,却没有改变他们的马柯,他依旧是温暖又热闹的小马,甚至比从前更多了些成熟稳重,有他陪在周凯身边,大概是美琳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美琳最后去了一次码头,周凯那条破船已经不见了,原本的位置被一条崭新的船占了去。她想起住在船上的那三年,那段记忆无比混乱,更多时候都被各种客户的侵犯以及吸毒之后的迷乱所占据。

美琳唯一的记忆,只有她手上的这件大衣,周凯被抓之前穿的大衣。周凯抽烟,对待自己又总是粗枝大叶,那大衣上零零碎碎有好几个烟头的烙印。

羊毛质地遇热便收缩成一圈焦糊的疤,边缘粗粝硌手,美琳却毫不介意地始终披着它。

她总是穿风情万种的红裙子去见阿仓,极细的吊带仿佛一崩就断,柔滑的面料一如当年她套在身上的练功服。

回来的时候她便把自己裹进周凯的大衣中,一头扎在沙发上,胡乱陷入梦境。

她和那件衣服相依为命了三年,从饱满明亮的美琳姐,成了麻木破败的牺牲品。有时她希望周凯像她想念他一样想念自己,可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从没有过一句承诺,美琳越是做梦,就越是清醒地记着这一点。

有时她又希望他忘了她,她好像已经把自己寄托在那件衣服上了,她想她究竟爱周凯些什么。是他幽深的眼睛,还是他于黑暗中为她带来的救赎?是同类相吸的注定,还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她在码头站了许久,直到海平线最后一丝霞光落去才摇晃着离去。而那件大衣被她留在了那条崭新的船上,她把它随意地搭在船舷上,便没有留恋地转身。

她在周凯身上倾注了太多感情,十四岁那个雨夜里被周凯扯住胳膊时她就知道了,她像个孤独的孩子抓住唯一的玩伴,便止不住地对它好下去。但她清楚的明白,对于彼此,最好的相处大概就是埋藏心底,再也不见。

 

可她没料到的是,周凯站在她身后几步外,傍晚的光线太过昏暗,掩去了男人脸上大部分表情,美琳一时有些恍惚着不敢靠近,男人却上前几步,又一次将美琳搂进了怀里。这个拥抱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男人只是默默加大手臂的力度,好像想将这么多年来缺失的每一个亲密动作都以这个拥抱作结,半晌,美琳感到男人松了手,头顶传来周凯低低的声音。

“晚上风大,早点回去吧。”

“好。”美琳深深吸了口气,却再也嗅不到周凯身上熟悉的烟草味道,入夜后气温降得很快,也许是被过凉的空气呛住了喉咙,美琳感到她始终哽在胸口的眼泪此刻倾泻而下,她咬了咬牙,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转过身去,轻轻地向周凯道别,“再见。”

“……再见。”

 

 

后来,美琳去了南方。她没留下道别的机会,一张机票便离开了琴岛。

只有马柯来送她,他真的成熟了许多,还是叫她美琳姐,陪她走过候机大厅,在分别的那一刻递给她一个信封。美琳不着急打开它,直觉告诉她这里面的内容同周凯有关,因此她只是笑了笑,隔着安检门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前去。

信封里只有一张明信片,也许是马柯拿去定制的,一面是周凯的照片,他穿一件藏蓝色大衣,叼着烟,目光沉在海面上,傍晚的光线不好,只能依稀分辨出他的面容。

明信片背面只有两行字,马柯像是复述他的话般写道:“他说:南方很好,琴岛的海太冷了,而她天生便该依着阳光生长,温暖舒展又柔软。”

 

再后来,她在那座小岛上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在院子里种满鲜花,养一只胖胖的猫,忙时接待三两客人,闲时就着音乐跳起芭蕾。那张明信片被她放进相框,但却再也没有被拿起过。

她又穿起红色,浓郁艳丽的红裙子缀一些细碎的花瓣,麻布质地不像她母亲爱穿的丝绸裙子,也不是她从前穿的那种裸露的款式,只是普普通通的红裙子。

 

她想也许每个人都有注定无法摆脱的束缚,她被那抹红色追逐半生也无法逃脱,索性便不再挣扎。她学会了接受那颜色,一如她接受千疮百孔的自己,接受周凯那些隐秘而晦涩的深情,也接受爱与被爱的事实。

如若红色终究是她的颜色,她愿意将它镌刻于自己的灵魂骨肉,带着它走完剩下的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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